伯夷列传


《伯夷列传》又名《伯夷叔齐列传》,在《史记》的通行本中,它被排在七十列传之首的显著位置【1】。

“传”这个字在甲骨文里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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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文里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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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是从“人”,从“專”。由于“專”既表转动之意,又兼具声符之功,所以后来研究者一般认为“传”是个会意兼形声字,本义是供人转换车马的驿站驿舍。这和许慎《说文解字》的解释“传,遽也。从人,專声”,是大致接近的。因为驿站驿舍的功能,是迅速传递公文与消息,所以这个“传”字的含义后来就被逐渐引申,其中应用最持久也是最具有文化意蕴的一个引申义,就是特指一种专门记载历史事件尤其是个人事迹的文体,即传记。

在史书中专列“列传”一体以记古今人事,是司马迁的创举。“传”而又加称“列”,据章学诚《文史通义》考释,是由于“排列诸人为首尾,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”【2】。也就是说,在司马迁的意识里,已经体察到历史不单是事件的时间性推移,也包括了作为事件主体的个人的趋向与作用。而由司马迁的自述看,他的编写七十列传,其实还有更深刻的缘由。《太史公自序》在解释《史记》五体的撰述主旨时说:“扶义俶傥,不令己失时,立功名于天下,作七十列传。”即暗示了他试图借列传的形式,来表达个人处事哲学的良苦用心。从这个角度看,将伯夷、叔齐的被列为列传之首,视作是司马迁当日的特殊安排,似乎也不无道理【3】。

伯夷、叔齐的名字,在《论语》中已经出现,但其中具有实际的史迹的文字,仅“饿于首阳山下,民到于今称之”等寥寥数语。《吕氏春秋》卷十二《诚廉》篇中,开始出现相对丰富的伯夷、叔齐故事,但仍只是作为说理的事例,并未独立成传。将伯夷、叔齐二人事迹编撰为一篇单独而又相对完整史传,始于《史记》本篇。但由于史料缺失,传中有关叙述还是存在颇多疑点。

[原文]

夫学者载籍极博,犹考信于六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虽缺,然虞夏之文可知也。尧将逊位,让于虞舜。舜、禹之间,岳牧咸荐,乃试之于位;典职数十年,功用既兴,然后授政。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统,传天下若斯之难也。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耻之,逃隐。及夏之时,有卞随、务光者。此何以称焉?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,详矣。余以所闻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

[讲解]

司马迁的时代,经过改造的儒家学说,已经逐渐成为西汉士人知识系统的主干部分。所以尽管“六经皆史”的说法,要晚至清代乾隆时期的章学诚才正式提出,而视六经所载为信史的观念,当时已颇流行。《伯夷列传》一开首强调的,就是学人即使读书再多,总还是要从“六艺”中寻求可信的史料——这里的“六艺”,即通常所说的儒家六经: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。

司马迁从六经里(准确地说,是从虽然已有缺失,但仍保留了相关记载的《诗经》和《尚书》里)拈出的,是上古王位更替传说中的经典故事:唐尧将王位禅让给虞舜,虞舜又禅让给大禹。而这两次禅让的共同点,是虞舜、大禹虽然得到“岳牧”的推荐——所谓“岳牧”,是“四岳”与“九牧”的合称,“四岳”就是分掌四方诸侯的四位大臣,“九牧”则是九州的行政长官——但正式继位前,都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试用期。长时间的试用,然后才进行权力移交,司马迁认为,古人以此想要体现的,是天下为贵重之器,继位之王乃至高无上的统领,所以传位的事情才会如此费周折。

但是六经显然不能解答上古史的很多问题。顺着让贤的话题,司马迁提到了著名的隐士许由。

说是有一种说法,尧原本曾把天下让给许由,许由却不愿意接这个班,还以接班做帝王为耻,就逃出去做隐士了。这说法的来源,现在已知最早的出处,是《庄子·让王》一篇,但《庄子》里还没有许由“耻之,逃隐”一类的话;出现相关场景而使故事变得更为生动,则要到晋代皇甫谧的《高士传》。《高士传》里派给许由做的最出名的举动,是在据说尧再次邀请他出任九州长时,他因不愿听到这样的消息,而特意跑到隐居地附近的颍水边洗自己的耳朵。若果真如此,那么这许由实在是个很会作秀的家伙。

除了许由,还有据传是生活在夏代的卞随、务光。也是在《庄子》的《让王》篇里,记载着这两位贤者拒绝成汤让出王位的故事。说是成汤伐灭夏桀前,曾经分别和卞随、务光商量具体方案,均遭婉拒。伐桀成功后,成汤又谦虚异常,先是邀请卞随做老大,结果逼得认真的卞随投水自杀;继是恳请务光来接班,结果又让和卞随同样心性的务光背着石头自沉了卢水。这故事和上面的许由洗耳一样的别致,而更显离奇曲折,连司马迁这样喜欢传奇的史家也没有引录,反而怀疑:像许由、卞随、务光这样的事迹,为何不见于六经,而被人广泛传诵呢?

司马迁是位十分重视实地勘察的历史学家,他对于从文献角度发生的对许由故事的疑问,在他亲自登上传说是许由隐居的箕山,发现山上有许由墓时,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答;然而他在箕山“有许由冢”句前着一“盖”字,表示无法肯定墓主的真实身份,可见怀疑终究没有解决。甚至接下来他举孔子曾详细称说吴太伯、伯夷一类的古代圣贤的例子,目的也是为了更强烈地重复他的疑问:既然同样是有高尚道义的先贤,有关许由、务光的文字,在儒家典籍里却不能稍微见到一点梗概,这是为什么?

司马迁的疑问,在两千多年后,有学者给予了虽是部分却比较合理的解答。

章太炎认为,许由其实就是上古传说系统中的皋陶(也作“咎繇”)。主要理由有两条:一是《汉书·古今人表》中将许由写作“许繇”,其名和咎繇相同;二是《史记·夏本纪》称“封皋陶之后于英、六,或在许”,而古代多以后嗣封邑的地方,上称祖先姓氏,所以因子姓封许,而称咎繇为许繇,也就好像商人称自己的先祖契为殷契一样。

杨宽在《中国上古史导论》中进一步发挥章氏的意见,以“许”古音读如“虎”,“虎”古通作“皋”,又“繇”、“由”、“陶”三字古声并属“幽”类,而证皋陶、许由实为同一神【4】。

[原文]

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其传曰:

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父欲立叔齐,及父卒,叔齐让伯夷。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”遂逃去。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。国人立其中子。

于是伯夷、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,盍往归焉。及至,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”左右欲兵之。太公曰:“此义人也。”扶而去之。

武王已平殷乱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及饿且死,作歌。其辞曰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?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!”遂饿死于首阳山。

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

[讲解]

因为对许由、卞随、务光的事迹心存怀疑,司马迁把注意的目光投向了曾被孔子称说的吴太伯与伯夷:他在《吴太伯世家》里述录了太伯的业绩,到了本篇,就着力表彰伯夷及其弟弟叔齐的德行。

司马迁所据以述录与讨论的伯夷、叔齐事迹,主要有两个来源,一是《论语》里的相关言说,一是六经及儒家正统著作之外的百家言。前者在司马迁看来无疑有相当的可信度,正因为伯夷、叔齐的名字见于《论语》,所以司马迁才会专给二人列传;但同时也应该看到,《论语》所记皆为片言只语的评论,无法充分展现两位贤人经历与风采。后者则相对完整地记载了伯夷、叔齐的基本事迹,但是这事迹和《论语》所言却不无矛盾冲突。

作为史家的司马迁采用的方法,是将两种存在矛盾的说法同时传录,并真切地表达了他个人对此的困惑。

“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”语出《论语·公冶长》篇,意思是伯夷、叔齐不是总记着以前的恩恩怨怨,所以他们的怨气就很少了。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则出自《论语·述而》篇,原是子贡和孔子之间一段对话的一部分:子贡先问孔子:“伯夷、叔齐何人也?”孔子回答:“古之贤人也。”子贡接着问:“怨乎?”孔子回答:“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!”

孔子所坚持认为几乎没有任何怨气的古代贤人伯夷、叔齐,在别的史料里却有另一番模样。司马迁所谓“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”,指的就是他接着引用的那篇传记里,伯夷、叔齐所唱着采薇之歌的情形,让他深感悲戚;而这不见于其他文献的歌诗,尤其使他觉得十分异常。

这篇相对完整的伯夷、叔齐合传,是直接从某种典籍里抄录的,还是司马迁将有关史料整理排比而成的,现已无法详考。所知道的,只是它层次分明,情节曲折,而具有微型小说的意味。

故事的梗概大致如下:伯夷、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——从名字判断,伯夷是老大,叔齐是老三,他们中间应该还有个老二,就是下面提到的“中子”,因为中国传统的兄弟排次称呼,是以伯、仲、叔为序的——孤竹国国君打算立老三叔齐为王位继承人,但他去世后,叔齐却未遵父命掌管国家,而是要把王位让大哥伯夷。伯夷和叔齐说:“让你干,那是老爸的遗愿。”就跑了。叔齐也不肯干,也跑了。孤竹国的国人只好立了那个名字没传下来的老二为国君。

这时候伯夷、叔齐听说西伯昌(也就是《殷本纪》里已经出现的周文王姬昌)待老人很好,就想“何不去西伯那里呢”。等到去了,西伯却死了。西伯的儿子武王装载西伯的木制牌位,号为文王,出兵东伐商纣王。伯夷、叔齐特地拦住武王的马,进谏道:“父亲去世却不安葬,还立马就大动干戈,可以说是孝么?以臣子的身份,而干弑杀国君的勾当,可以说是仁么?”这是什么话!武王身边的侍卫听罢就要对他们俩动武。还好姜太公出来打圆场,说:“这可是节义之人啊。”这伯夷、叔齐总算被搀扶着离开了出征现场。

武王说话间就平定了殷商的动乱,天下也都以周朝为正宗,但伯夷、叔齐却以当周朝的臣民为耻,抱持节义,硬是不吃周朝的粮食,而隐居在首阳山,采摘山上的薇菜当主食。等到饿得快死了,还创作了一首歌诗。歌中唱道——

登上那西山呵,采摘山中的薇菜。有人用暴力代替暴力呵,却不明白这办法本身就错了。神农、虞、夏转眼就不见了呵,我再回到那里去好?唉嘿死就死呵,真是命该如此衰败!

唱着这样哀怨的歌,伯夷、叔齐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上。

故事到此结束。而故事的细节与大旨,却引来后人的无数质疑。

对其中细节严加勘驳而又最为全面的,是清代梁玉绳的《史记志疑》。梁氏罗列了该传具有的如下十条“不可信”,而得出《史记》所载“俱非也”的结论——

据《孟子》,伯夷、叔齐赴周,是在文王做西伯的时候,《史记》却说是在文王死后,这是第一个不可信。

《尚书》序谓武王伐纣时继位已经十一年,《史记·周本纪》也有“九年,武王上祭于毕”的记载,而毕是文王的墓地,怎么能说武王父死不葬?这是第二个不可信。

《礼·大传》记武王克商,然后追封先人三世为王,哪里有出征伊始,就封号文王的事。这是第三个不可信。

武王东伐商纣的时候,伯夷到周已经很久了,而且和姜太公一起住在岐山、丰镐一带,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计划,却不在计划尚在策划阶段加以阻止,而一定要到发兵出征时刻才进谏。这是第四个不可信。

传里说“左右欲兵之”,说太公“扶而去之”,武王的军队不该如此没有纪律;要是真的动起武来,而旁人又来不及相救,那么那边纣王杀比干,这里武王杀伯夷、叔齐,不是真的成了“以暴易暴”么!这是第五个不可信。

空山里没东西吃,采薇而食是很平常的。但山也是周朝的山,薇也是周朝的薇,伯夷、叔齐却只是觉得吃周朝的粟是耻辱,从守节义的角度看,终究不够完整。这是第六个不可信。

《论语》只说伯夷、叔齐“饿于首阳山下”,并未说他们饿死了。孔子也曾在陈、蔡挨饿,灵辄则在翳桑忍饥【5】,难道都一定要饿死么?这是第七个不可信。

即使是“不食周粟”,也只是不食官家供应的精粮禄米,不是绝食。《战国策·燕策》记苏秦曾说“伯夷不肯为武王之臣,不受封侯”,《汉书·王贡两龚鲍传》序说“武王迁九鼎于洛邑,伯夷、叔齐薄之,不食其禄”,这哪里是不食而死呢?这是第八个不可信。

自遭到秦代焚书之祸后,佚失的古诗颇多。怎么能够证明这里的《采薇》诗是伯夷、叔齐的绝命辞呢?况且歌诗里面说的是“西山”,怎么就可以把它当作首阳山呢?假如《诗经·唐风·采苓》是首佚诗,那么因为诗中明确提到首阳,难道就可以定为伯夷、叔齐写的了么?这是第九个不可信。

孔子称伯夷、叔齐无怨,而歌诗里哀叹“命之衰”,则伯夷、叔齐有怨,看来是免不了了;再说歌诗的用意虽然是对摧毁殷商有所不满,而“以暴易暴”的话“甚戆”,就伯夷、叔齐而言,肯定不会用在武王身上。这是第十个不可信。

这十条“不可信”并非全是梁玉绳的发现,其中像第五、第六、第八、第十诸条,又过多依靠逻辑推理,而难以得出切实的结论。但第二条驳武王绝非“父死不葬”,第七条论伯夷、叔齐饿死于史无征,第九条疑佚诗并非夷、齐的绝命辞,确乎击中要害,而启发后人对于该传的文体实质,有一不同以往的全新的理解。

相对于梁玉绳十条“不可信”的细致,另有一批传统学者则从宏观的视角,对这篇伯夷、叔齐合传的宗旨及其内在矛盾,展开了更为激烈的辩论。

辩论的一方认为,武王伐纣乃正义之举,伯夷、叔齐视之为以暴易暴,完全错误。如宋人叶适在《习学纪言序目》里,就曾厉声发问:“武王、周公以至仁大义灭商,夷、齐奚为恶之?”【6】辩论的另一方则提出,武王伐纣虽属正义之举,但表彰伯夷、叔齐,也就是对企图颠覆至高无上君权的越轨理念进行狙击。这方面的代表性意见,可举唐代韩愈的《伯夷颂》末“微二子,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”一句为例【7】。由于这一辩论的实质,是君权至上与正义至上两种不同政治原则的较量,而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既定结构下,这基本上是不可讨论的禁区。所以到后来有人索性和稀泥,最奇的莫过于清人徐经撰《读伯夷传》,以为伯夷叔齐“饿死首阳,则惟去孤竹之故”,跟武王伐纣毫不相干,司马迁传录伯夷故事,“遂致古人受诬千载,不能昭雪”【8】。仿佛他就是当年发现伯夷、叔齐尸首的大侦探。

当然也有人不参与纠谬与辩论,而别出心裁,解构了这一故事。解构也分两类,一类是从学术上考辨伯夷非人,而是神。这方面的代表是杨宽的《中国上古史导论》,其中考释伯夷当即皋陶,也即许由,实际是同一神【9】。还有一类是以文学的形式重新结撰故事,那便是现代作家鲁迅所撰、收入其历史小说集《故事新编》里的那篇《采薇》——

这时候,太阳已经西沉,倦鸟归林,啾啾唧唧的叫着,没有上山时候那么清静了,但他们倒觉得也还新鲜,有趣。在铺好羊皮袍,准备就睡之前,叔齐取出两个大饭团,和伯夷吃了一饱。这是沿路讨来的残饭,因为两人曾经议定,“不食周粟”,只好进了首阳山之后开始实行,所以当晚把它吃完,从明天起,就要坚守主义,绝不通融了。

这是描写伯夷、叔齐离开周朝养老堂,前往首阳山做隐士的一节,洁净的文字下,饱含着深刻的讥讽。接下来写他们在首阳山中发现薇菜的一幕,则滑稽而多智——

果然,这东西倒不算少,走不到一里路,就摘了半衣兜。他还是在溪水里洗了一洗,这才拿回来;还是用那烙过松针面的石片,来烤薇菜。叶子变成暗绿,熟了。但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,撮起一株来,放在自己的嘴里,闭着眼睛,只是嚼。

“怎么样?”伯夷焦急的问。

“鲜的!”

两人就笑嘻嘻的来尝烤薇菜;伯夷多吃了两撮,因为他是大哥。

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。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,伯夷煮;后来伯夷觉得身体健壮了一些,也出去采了。做法也多起来:薇汤,薇羹,薇酱,清炖薇,原汤焖薇芽,生晒嫩薇叶……

只是伯夷、叔齐在首阳山采薇而食的美梦,后来也被无名丫头的一句“‘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’,你们在吃的薇,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”而惊破,终至于无食而死。前后数个场景的相互照应,知识分子超越现实、高自标致的理想,就这样被鲁迅的锐笔无情地戳破了。

但是后人针对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所引录的这篇伯夷、叔齐合传所做的,无论是纠谬、辩论,还是解构,司马迁都无从知晓,恐怕也毫无兴趣知晓。他所执着追问的,还是那个看似极为简单的问题:就已有的两种记载看,伯夷、叔齐,他们到底是有怨气,还是没有怨气?

[原文]

或曰: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”若伯夷、叔齐,可谓善人者非邪?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!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。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而卒早夭。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。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。若至近世,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富厚,累世不绝。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,不可胜数也。余甚惑焉,傥所谓天道,是邪非邪?

[讲解]

司马迁关于伯夷、叔齐是否有怨的疑问,也许永远也得不到切实的结果。但是司马迁本人何以如此执着地关注这一问题,却在他传录伯夷、叔齐合传后写的这一段文字里找到了真实的答案。

按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”,语见《老子》第七十九章,译成现代汉语,就是:“上天之道,是没有自己的亲人的,但常常扶助好人。”这里的“与”,是“帮助”、“赞同”的意思。但司马迁对这一说法表示了极大的怀疑。他的理由很简单,从正面说,像伯夷、叔齐,可以说是真正的好人了,但就是那样地积累仁德,廉洁品行,到最后还是饿死!还有颜回,孔子在七十个弟子中唯独推荐他,说他好学;但就是这位颜同学,常常闹饥荒,连糟糠都吃不饱,最后英年早逝。看看这两个例子,上天报答好人,就是这个样子的么?再从反面说,那个名叫跖的大盗天天滥杀无辜,如食用动物肝脏那样吃人肉,残暴异常,而又恣意妄为,啸聚死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最后竟然终享天年而死。这又是遵循什么样的德行呢?

司马迁的疑问还不光来自上古史的陈案,尽管他只举了其中“尤大彰明较著者”,即特别明白显著的例子。他想说的,还有“近世”,甚至还有他没有说,却分明想说的“当世”,也就是他身处目见的当下。

“近世”乃至当下,与上古史惊人地相似。所谓“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富厚,累世不绝”,指的似乎就是到了当下,还有田蚡一流,尽管田蚡的下场并不光明【10】。而“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”,虽然“不可胜数”,而明眼人看了就明白,其中必有他司马迁本人。

按“择地而蹈之”,是说选好了地方再踩下去;“时然后出言”,是说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说话。所以这两句是指不妄动,不妄言。而“行不由径”,是说走路不走小道;“非公正不发愤”,是说不是公正的事情不会发愤去干。言下之意,是做事正派,光明磊落。总而言之,四者汇聚一身,给我们展示的,是一个言行谨慎、作风正派的君子形象。但是就是这样的好人,按司马迁的说法,是遇到灾祸的,多得数也数不过来。

司马迁悲愤地质问上苍:如果有所谓天道,那么这天道真的是这样的么?还是不是这样的?

我们也终于明白,司马迁其实并不特别关心他传录的那篇伯夷、叔齐合传,是否完全合乎史实。他近乎固执地坚持探求《论语》与该传的矛盾,着眼点却只在伯夷、叔齐是否有怨,根源就在于,在他的价值世界里,凡俗所谓的天人感应、因果报应之说已经轰然倒塌。而正义与权势、气节与财富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,也正以一种特殊的形式,在他的心头重起波澜。

想像起来,司马迁落笔至此,一定回想起了当年不期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厄运:当庭为李陵辩护,终遭汉武帝强势贬斥;又因无钱赎罪,而不得不身受痛苦无比、屈辱无限的腐刑。痛定思痛,其痛何如!

大概也只有像宋代程颢、程颐兄弟那样的无情之人,看了司马迁的问天之语,还会说:“天道之大,安可以一人之故,妄意窥测。”【11】

[原文]

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亦各从其志也。故曰: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。”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。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?

[讲解]

但是司马迁还是有他的价值判断。他再次回到孔子,从《论语·卫灵公》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”这样高度简洁的哲理中,找到了“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”们特立独行的理论支撑;从《论语·子罕》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”那般唯美的类比里,顿悟了惟有整个世界都仿佛淹没在浑浊之中,清洁之士才会凸显出来的简单道理。

然而,为什么这中间要引《论语·述而》里的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”一段呢?这一段说的,可是“如果富贵可以求得,那么即使拿着鞭子当车夫,我也愿意干;如果富贵无法求得,那还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”,乍一看,真会觉得孔子好俗,司马迁也未能免俗哦。

其实求富贵在孔子的时代,抑或司马迁的时代,都被认为是正当的人生选择。富贵也就是出仕做官,获取利禄。在儒家的价值系统中,只要“行不由径”,光明正大,则由从政而得富贵,不失为士人实现自我的一条佳径。但同时,从孔子开始也已经强调,当求富贵之路无法走通时,士人也不必失望与强求,按照个人的爱好,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不错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富贵的求得与否,与人生的有无价值无关,关键的一点也就是司马迁所说的,要“各从其志”,每个人按自己的心性行事。

那么,作为一个总括,“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”,是什么意思呢?历来对于此语有多种解释。典型的有如下三种——

《史记索隐》以为:“伯夷让德之重若彼,而采薇饿死之轻若此。”大概觉得这样解释毕竟和这一段上面的文字几乎没有关系,所以又提供了另一种参考答案:“操行不轨,富厚累代,是其重若此;公正发愤,而遇祸灾,是其轻若此也。”后来《史记正义》所说“重,谓盗跖等也;轻,谓夷齐由光等也”,和这第二种解释大致相同。但这种解释文意晦涩,似与原篇上下文也难以契合。

第三种解释出自清代学者顾炎武。他的说法比较明晰:“其重若彼,谓俗人之重富贵也;其轻若此,谓清士之轻富贵也。”【12】如果据此把司马迁的原话译成现代汉语,就是:“难道不是因为一些人那样地重视富贵,才显出另一些人这样地轻视富贵吗!”联系上面“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”一句,这“这样地轻视富贵”的“另一些人”,自然就是指“清士”,而“清士”,自然也包括了伯夷、叔齐乃至司马迁本人在内。

值得注意的是,在传统话语系统中,轻与重,常常是一对与价值观念相连的意义范畴。出自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里的那段著名的话,“人固有一死,死有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”,原本是指人们对待死的两种态度:一些人把死看得和泰山一样重,珍惜生命,不轻易赴死;而另一些人则把死看得比鸿毛还轻,只要现实需要,视死如归。但就是这简单的一段话,就曾被后人误读,成了对两类人死去的道德判词:一类人道德高尚,其死比泰山还重;另一类人卑鄙龌龊,其死比鸿毛还轻【13】。对古文如此解读,也许是有意误读。但不论如何,轻与重这两个字,在中国人心中其实还指称道德的分量,与价值观念相连,此例堪称典型。

[原文]

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”贾子曰:“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;夸者死权,众庶冯生。”“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。”“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。”伯夷、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。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岩穴之士,趣舍有时若此,类名堙灭而不称,悲夫!闾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后世哉?

[讲解]

司马迁也许和所有的清士一样轻视富贵,但他绝对不轻视个人的名声。同样出自《论语·卫灵公》的一句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”,也就是说“君子是非常恨到死还名声不为人所知的”,引得他感慨无限。他从同时代不幸才子贾谊所写的《鹏鸟赋》里,选取了“贪夫殉财兮,烈士殉名;夸者死权兮,品庶每生”两句而略加改动【14】,虽然罗列的,是贪心者为财丧命,功烈之士为名牺牲,以及夸耀权力的人为争权夺利而死,大众百姓无物可求只有贪生,共计四种典型生活方式,而实际赞赏的,只是“烈士徇名”这一种。换言之,名声在司马迁看来,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。

但是名声的获取与传扬,却不是个人尤其是地位低下的士人所能控制的,司马迁深谙此理。他从儒家六经之一的《周易》的“乾卦”里,引来两句格言,一句是“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”,一句是“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”,意谓在物以类聚的前提下,云追龙而动,风随虎而来,只有圣人出世,万物才会随之显露。而实际的意思,则是接下来所说的:伯夷、叔齐虽然品德高尚,但也只有得到孔夫子的赞赏,才名声更大;颜回尽管读书很专心,也只有名列孔门七十弟子,他的行为才广为人知。

司马迁说这些,目的还是说自己。如何说自己?这里我们且放一放,先来讨论一下这里“岩穴之士,趣舍有时若此,类名堙灭而不称”句的标点。这句话明代以来还有另一种点法,作“岩穴之士,趣舍有时,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”。二者从文意上说都说得通,不同的是在对“若此类”三字的语法结构如何理解上。如果依后者,则“若此类”就是明清近古汉语中的平常语,意思是“像这样的”。但我们想,以司马迁个人的笔力,似乎不会在行将结束篇章的关键时刻,用这样凡常的句式;而司马迁的时代,语感也不应如此平滑。反之如果依前者,那么文句所要表达的就是:尽管身处穷乡僻壤的士人,进退都如此地合乎时宜,但是,他们往往还是声名埋没,不为人知!这样,文句里因为有了“如此(若此)”与“往往(类)”这样功能特定的字词,句子的内涵就得到了特别的强调。

也许由此我们已经窥见,司马迁是如何表述他个人当下的生存困境的。“岩穴之士”也好,平常巷陌中“欲砥行立名者”(也就是想要通过修炼个人的德行而获取名声的人)也好,其中都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在。但司马迁实在很悲观,他的结论竟是:“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后世哉?”“青云之士”自然是指高高在上的士大夫;而“恶能施”三字里的“恶”是疑问副词,“施”读作yí,意思是延续,所以“恶能施”就是“怎么能延续”之意。这样看下来,司马迁的意思,是除非攀附高级官僚,普通士人要想名传后世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这话也许发自真心,也许只是激愤中的反语,无论如何,我们都可以透过这话知晓,这篇《伯夷列传》绝非单为伯夷、叔齐两人而作,相反它更多是司马迁为自己而写,所以才会如此地不合史传体裁的常型,才会有如此多的疑问、议论与感慨。

说到《伯夷列传》的文体,前人多有讨论,而以明代陈仁锡的点评最为切要。陈氏以为此传“颇似论,不似传,是太史公极得意之文,亦极变体之文”【15】。《伯夷列传》是否太史公“极得意之文”,今日已无法确证,但说它是“极变体之文”,则是确当无疑的,事实上《史记》列传之部的其他篇章,也罕见有如许多的疑问、议论与感慨。

因为有如许多的疑问、议论与感慨,所以这篇史实方面颇为史家诟病的奇特传记,却一再受到文学家们的青睐。清人李慈铭即以“其文抑扬往复”而誉之为“古今第一文字”【16】。吴见思则更用典型的文学化的语言,对《伯夷列传》的文章结构大加赞美:

通篇纯以议论咏叹,回环跌宕,一片文情,极其纯密;而伯夷事实只在中间一顿序过。如长江大河,前后风涛重叠,而中有澄湖数顷,波平若黛,正以相间出奇【17】。

充满诗意的描述,展示的,正是作家们对这篇奇文的不同凡俗的理解。而大约也正是有了这份理解,历代追随其体式而创作的,颇不乏其人。明人李涂就曾指出,唐代韩愈所作的《王承福传》,“叙事议论相间,颇有《伯夷传》之风”【18】。而宋人罗大经则在《鹤林玉露》里一再说:“太史公《伯夷传》,苏东坡《赤壁赋》,文章绝唱也。其机轴略同”;《赤壁赋》“东坡步骤太史公者也”。【19】

按李涂所说的《王承福传》,全称《杇者王承福传》,是韩愈为一位长安籍的“杇者”也就是泥水匠所写的传记。该传的特点是大部为传主王承福的自述,最后殿以韩愈的评说与感想,而王氏的自述里,又颇多议论【20】。所以李涂认为它文体近似《伯夷传》。相比之下,苏弑的《赤壁赋》别有意趣。《赤壁赋》文字不长,不妨全文迻录在此,以供参读:

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。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举酒属客,诵“明月”之诗,歌“窈窕”之章。

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,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,而不知其所止;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。于是饮酒乐甚,扣舷而歌之。歌曰:

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溯流光。渺渺兮予懐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客有吹洞箫者,倚歌而和之。其声呜呜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。舞幽壑之潜蛟,泣孤舟之嫠妇。苏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问客曰:“何为其然也?”

客曰:“‘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’此非曹孟德之诗乎?‘西望夏口,东望武昌。山川相缪,郁乎苍苍。’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?方其破荆州,下江陵,顺流而东也,舳舻千里,旌旗蔽空,酾酒临江,横槊赋诗,固一世之雄也。而今安在哉?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,侣鱼虾而友麋鹿。驾一叶之扁舟,举匏尊以相属。寄蜉蝣于天地,眇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挟飞仙以遨游,抱明月而长终。知不可乎骤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”

苏子曰: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。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。而又何羡乎?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。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

客喜而笑,洗盏更酌。肴核既尽,杯盘狼籍,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【21】。

虽然通篇文字风神清朗,格调与《伯夷列传》的激愤困惑大不相同,篇章的构思与布局,确乎与司马迁的那一名作不无相似——不同的只是司马迁是面向苍穹,自问自答;而苏东坡则创造了一位在场的“客”,一问一答。而最关键的,是二者都从一个点(人或地)出发,借叙事的策略,来探讨十分深邃的人生哲理;哲理的深邃,往往会使文字变得晦涩干枯,两位作者却都充分保持着各自的感性,故而千年以后,人们重读其作,仿佛依然可以看到他们书写时的迅疾笔触。

注 释

【1】 例外的情形,是唐代因老子姓李,与本朝皇帝同姓,开元年间曾敕令将《史记》的老子传升格排在七十列传之首,本传因此一度降居其次。

【2】 章学诚《文史通义》内篇四“繁称”,叶瑛《文史通义校注》本,中华书局,1985年。

【3】 清代何焯在《义门读书记》卷十四“史记下”里说《伯夷列传》是“七十列传之凡例”,章学诚在《文史通义》的内篇一“书教下”说《伯夷列传》“乃七十篇之序例”,当皆由此而来。《义门读书记》,中华书局1987年标点本。

【4】 章太炎的论说与杨宽的发挥,详吕思勉、童书业编《古史辨》第七册,第348—350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2年。

【5】 灵辄是春秋时的晋国人,在一个叫翳桑的地方受困时,曾得到赵盾提供的食物。后来他当了晋灵公的甲士,在灵公伏兵欲刺杀赵盾时,倒戈相救。赵盾问他何以援手,他自报家门曰:“翳桑之饿人也。”见《左传》宣公二年。

【6】 《习学纪言序目》卷二十《史记》二列传,中华书局,1977年。

【7】 后来毛泽东说:“唐朝的韩愈写过《伯夷颂》,颂的是一个对自己国家的人民不负责任、开小差逃跑、又反对武王领导的当时的人民解放战争,颇有些‘民主个人主义’思想的伯夷,那是颂错了。”见《别了,司徒雷登》,收入《毛泽东选集》第四卷,人民出版社,1991年。毛氏的见解显然又和叶适一派的相近。

【8】 《雅歌堂文集》卷四《读伯夷传》,转引自杨燕起等编《历代名家评史记》第545—546页。

【9】 见《古史辨》第七册,第345—352页。

【10】 田蚡的劣迹,参见本书第三讲《河渠书》的有关讲解。

【11】 《二程遗书》卷十八,影印《文渊阁四库全书》本。

【12】 据《史记会注考证》卷六十一引。

【13】 见毛泽东《为人民服务》,收入《毛泽东选集》第三卷。

【14】 这是指司马迁将贾谊赋中的虚词删去,而使所引文字近似于《论语》一类的格言。至于《伯夷列传》所引与《文选》所收《鹏鸟赋》原文文字尚有多处不同,则可能是传抄版本不同所致,而未必是司马迁的改作。

【15】 转引自《史记评林》卷六十一。

【16】 见李慈铭《史记札记》卷二,收入《越缦堂读史札记全编》,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,2003年。

【17】 《史记论文》卷六十一,清康熙二十六年尺木堂刻本。

【18】 转引自《史记评林》卷六十一。

【19】 见《鹤林玉露》甲编卷六“伯夷传赤壁赋”条,中华书局,1983年。

【20】 《杇者王承福传》见《昌黎先生文集》卷十二,《四部丛刊》本。

【21】 《苏轼文集》卷一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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